提起唐代文学家韩愈,人们并不陌生。“天街小雨润如酥”的自然逸趣,“业精于勤荒于嬉”的谆谆劝勉,“传道、授业、解惑”的师道精神,“千里马常有,而伯乐不常有”的人生慨叹,“蚍蜉撼大树,可笑不自量”的揶揄讽刺,都出自他的杰作。近千年前,大文豪苏东坡就曾热情地称赞韩愈“文起八代之衰,而道济天下之溺;忠犯人主之怒,而勇夺三军之帅”——韩愈用如椽之笔振起了八代以来的衰敝文风,坚定地维护儒家思想地位,振起世人的精神力量;他忠言直谏,不惜触怒一国之君,他勇毅果敢,折服了犯上作乱的藩镇统帅。后人评价韩愈具有“立德、立功、立言”至高境界,韩愈的各方面成就与他深厚的家国情怀和丰富的人生际遇密切相关。
韩愈(768—824年),字退之,郡望昌黎,世称韩昌黎、昌黎先生。身处内忧外患的中唐之世,幼年丧父的韩愈颠沛流离,跟随兄嫂从中原到了岭南。少年时代虽然辛苦遍尝,却也开阔了视野,坚定了意志。他发奋攻读诸子百家,对儒家经典产生了浓厚兴趣,并立志发扬古代圣贤的道德精神。然而,在那个佛、道二教昌盛、功利主义大行其道的时代,坚守着“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,非圣人之志不敢存”信念的韩愈,显得有些不合时宜。20岁那年,韩愈来到长安城参加科举考试,面对着长安城的繁华锦绣,理想与现实发生了激烈碰撞。他在《复志赋》中感叹道:“惟名利之都府兮,羌众人之所驰;竞乘时而附势兮,纷变化其难推;全纯愚以靖处兮,将与彼而异宜。”生活在这个竞相追名逐利、人心变化莫测的都城里,韩愈产生了本能的疏离与拒斥,然而又不得不面对现实的一切,勉力求仕立身。韩愈这一时期的作品,除了他不得已写给达官贵人的自荐文章,还有一首留给自己的诗——不饰比兴、直面心灵的《出门》:
长安百万家,出门无所之。岂敢尚幽独,与世实参差。古人虽已死,书上有遗辞。开卷读且想,千载若相期。出门各有道,我道方未夷。且于此中息,天命不吾欺。
在高轩骏马、崇楼杰阁之外,是孑然一身的青年韩愈。他的“出门无所之”,与其说是建筑空间和人际关系上的无所依凭,不如说是心灵的无处安顿。然而,他清醒地认识到,“与世实参差”的理想信念固不可违,一味崇尚“幽独”、避世亦不可取。于是,韩愈笃志“开卷”,追仰圣贤,澡身浴德;同时满怀自信地“出门”——打开心灵的门窗,脚踏实地,注目当下,在一条尚未通达的人生道路上努力前行。从“与世实参差”的茫然与无奈,到“且于此中息”的从容与笃定,这朴拙诗句中蕴含着的真醇与弘毅,或许能给千载之下常感疲惫和焦虑的人们带来一些“若相期”的慰藉吧。
当“出门各有道”的读书人渐染于宦游旅尘,有的仕宦显耀、趋竞党伐,有的明哲保身、诺诺充位,有的一蹶不振、郁郁终生,而韩愈始终不忘初心,坚守着独立的人格,砥砺着弘通的品性,心系着家国天下。披读韩愈诗文,《原道》《师说》《论佛骨表》是赓续中华文化传统、针对现实补偏救弊的千古宏论,《平淮西碑》《元和圣德诗》《征蜀联句》是对唐代中兴的热情赞扬,《伯夷颂》《子产不毁乡校颂》《太学生何蕃传》是对古今贤士的追摹称颂,《讳辩》《苦寒》《归彭城》是对现实社会丑恶虚伪的讽刺批判,《五箴》《秋怀诗十一首》《琴操十首》是困顿仕途之际的自警自期。可以说,这类篇章都充分展现了韩愈的思想境界、家国情怀和艺术造诣,有着跨越古今的永恒魅力和文化价值。
除了这些宏大的主题之外,韩愈还留下了不少与友朋交游唱酬之作,徜徉于审美人生,别有一番意趣。如著名的《同水部张员外曲江春游寄白二十二舍人》:
漠漠轻阴晚自开,青天白日映楼台。曲江水满花千树,有底忙时不肯来。
雨后的长安,轻阴褪散,楼台熠熠于朗照之下,花树摇影于澄泓之中,这一幅盎然春色,直教人襟抱顿开。韩愈暂时搁置了烦冗公务,与友人张籍一道加入曲江春游的人群,恣意观览之际,忽然想起另一位友人未至。于是,在前三句写尽流丽春景之后,结入口语化的问询,意谓能有什么繁忙的事,让你抛舍这美好春光呢?亲切关怀间,颇带惋惜之意。同时,韩愈借问友人之“忙”,也衬出了自己的宽闲心境,为小诗增添了几分意趣。
这位“不肯来”的友人,就是唐代的另一位大文豪白居易。白居易见到韩愈的赠诗后,随即和作一首:“小园新种红樱树,闲绕花行便当游。何必更随鞍马队,冲泥踏雨曲江头。”原来白居易也不愿辜负这春色,只不过不想去“冲泥踏雨”罢了,他的小园红樱上的春意闲情丝毫不输曲江花树呢。一样的闲情,群游得之,独处亦得。这便是唐代文人与自然相通、与性灵相契的审美生活。
到了第二年早春,韩愈偶然的一次独处静观,成就了另一佳作,那就是人们耳熟能详的《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二首》:
天街小雨润如酥,草色遥看近却无。最是一年春好处,绝胜烟柳满皇都。
莫道官忙身老大,即无年少逐春心。凭君先到江头看,柳色如今深未深。
所谓的“天街”,在长安城的中轴线上,因直通宫城的承天门而得名。承天门以外的皇城,是唐王朝中央机构所在地。此时的韩愈,正处于一生仕宦的巅峰,官居吏部侍郎,其官署就在天街以东。从第二首的“官忙”和“凭君先到江头看”可以看出,韩愈比去年曲江春游时更加忙碌了,他只好先请张籍去曲江看看春意几许,而自己只能利用处理事务的间歇,在衙署周围吟咏春景了。即便如此,早春时节最动人心弦的一幕仍被韩愈捕捉到了:在酥油一般温润的细雨中,远观近取,草色依稀,似有还无。在韩愈看来,这不但是早春胜境,而且是一年到头最好的春光。相比而言,春日皇都里的浓烟密柳、繁花锦绣,本是无人不赏、无人不爱的盛景,韩愈去岁不还称赞过“曲江水满花千树”的华美吗?然而,物壮则老,盛极而衰,怎如含润于细雨中的一川浅草,正见得孟春时节“天气下降,地气上腾,天地和同”的机趣与曼妙,其间酝酿着无限生机、无限希望、无限可能。面对此景,“官忙身老”的韩愈,是否也回想起了自己初入长安、“年少逐春”的那段青葱岁月呢?
从“出门无所之”到“官忙身老大”,韩愈用一生的创作向人们坦示了周游于理想与现实、天地与人生间的真醇之心。他的作品,在当时就产生了广泛影响,很多文人都向他请益,并以“韩门弟子”相称。韩愈身后,作为弟子兼女婿的李汉将其遗作编为《昌黎先生集》。宋代以后,韩愈文集的刊刻和传播范围越来越广,文人士子们“非韩不学”,欧阳修、朱熹等一大批名流在韩愈文集的校订整理上不惜倾注大量心血。有幸的是,今天人们还能看到一些宋代流传下来的刊本,比如魏仲举编《新刊五百家注音辨昌黎先生文集》、王伯大编《朱文公校昌黎先生集》、廖莹中编(世綵堂本)《昌黎先生集》等,这些海内珍本相对完整地呈现了韩愈作品的面貌,体现了宋贤整理韩集的卓越成果。到了明清时期,韩愈被公认为“唐宋八大家”之首,韩集的校勘、注释、评点也持续不断展开。直到清末,韩愈文集一直都是历代读书人案头必备的要籍,其中的一些经典篇章,甚至成为私塾里的启蒙课文。20世纪以来,马其昶《韩昌黎文集校注》,钱仲联《韩昌黎诗系年集释》,屈守元、常思春主编《韩愈全集校注》等先后问世,近年来,又有多种全集、选集不断涌现,为读者提供了可信而丰富的读本。与此同时,大批学者运用现代的眼光对韩愈思想、文学成就做了深入细致研究,形成了“韩学”的规模和气派。其中颇具代表性的是著名学者陈寅恪的《论韩愈》,他将韩愈的文化意义置于“一方面吸收输入外来之学说,一方面不忘本来民族之地位”的思想坐标之中,这对于当下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、创新性发展,亦不无启示意义。可以说,韩愈诗文的历代流传、品鉴与研究,不仅让今天的人们有机会从不同视角走近韩愈的大块文章,同时映衬出千年以来中国文学史、文化史的沧桑嬗变。(孙羽津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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