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是藏在大山深处的一个小山村。阳光穿透了每一片树叶,蝉在此起彼伏地嘶叫。绿竹掩映着古老的吊脚楼,山脚有很多二层三层的新楼披着时装,整个山村青葱一片,给人一种清新的醉意。
眼前这个小山村,曾经有一个响亮的名字:书房坪!书房是一个木房子,大约建于清末,坐西朝东,孤立在高高的土台上,像一座庙。这“书房”是私塾,土地革命时期,农会在这里办活动,后来,又办私塾。再后来,它垮塌了,但在村人的心中永远留下了琅琅的读书声。
有一件事我一直不明白,我的祖父是私塾先生,我的父母为什么一字不识?祖父解释说,他教书所得只够糊自己一张嘴。是的,是新中国救了我们一家人。土改时,我们家分得了土地,政府重视教育。高兴的父亲把几个孩子叫到身边,很豪气地宣布:“我送你们去读书!”但他却设置了一个条件,每个人只能得到一宗:“要么拿毛笔,要么背挖锄。”言下之意,谁想读书就不要想家产,想得家产就得回来种地。他没读过书,自然说不出鱼和熊掌不能兼得的大道理。我很佩服我的哥哥和姐姐们,小小年纪,竟然高瞻远瞩,都选择了“拿毛笔”。这样,除了我最大的两个姐姐和大哥,在新社会长大的两个哥哥、两个姐姐和我都上了小学,上了初中,一直读到高中,然后出来工作。
那是1960年夏天,新中国正处于建设探索期,又遇上三年自然灾害,但六峰小学却在全县突然“放了一个卫星”!我们六年级30来个同学全部考上了初中,一个都不少,而且,全县的第一、二名全被我们给拿下了!我们的校长因此参加了全省文教群英大会,当了劳动模范。回想那些年,我们生活是很苦的,成天饥肠辘辘,每月9分钱的菜钱都交不起。初中三年搞“勤工俭学”,半天种地,半天上课。只有高中三年是在比较安定的环境里认认真真读书。正当我们背负了祖辈的希望满怀憧憬向大学发起冲锋时,“文革”动乱开始了,我从县城的高中毕业班铩羽而归。
我成了山村里回乡的第一个高中生。大家笑话我:“你读了12年书,还是回来耍牛尾巴?”学生都回乡了。我们对世事茫然不解,把书本烧了,把钢笔折了。要书有何用?要笔有何用?心怀不满的我们把村子搞得鸡飞狗跳,“读书无用论”随之满天飞,山村里琅琅的读书声曾一度中断。
后来,我当了村支部书记。几个村的党支部书记在一起闲话:下洞村说他们村有人去日本留过学,下六峰村说他们有人是南京大学气象系毕业,金沟村说他们有个姓彭的大学生。只有我们上六峰村找不出一个大学生。过了没多久,大学开始招生,读书的欲望有如惊蛰的虫子听到了第一声春雷。也许是“书房坪”曾经的琅琅书声召唤了我,也许是想起了六峰小学“小升初”的光辉历史,我发誓要当我们村里的第一名大学生!
改革开放这几十年,上六峰村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。我离开小山村时,还有人住茅草屋、“吊胯屋”(指那些立了柱子盖了瓦,却无力装板壁的房子),还有人缺衣少食,小学里师资缺乏,孩子们没有课外读物。我们的父辈曾经无数次向贫困发起挑战,但屡战屡败。如今,“书房坪”成了公路交叉口,路边建了很多新房,路上跑着汽车和农用车,山头上立着电讯信号塔,有人办了酒厂,有兽禽诊所,有烟草站,有几家小卖部,有修车店,有农家乐,小小的“街市”有了几分繁华。
我们在村道上走着,从前窄窄的泥水路,现在铺成了水泥路,人多的地方还安装了太阳能路灯,各家各户门前种有花草。鲜艳的凌霄花开得正旺。在家的年轻人少了,老人和小孩居多;小溪边的大柳树没有了,现出大片用薄膜覆盖的温棚;李家的那棵老核桃树没有了,种上了大片名贵的绿化苗木;老菜园的大板栗树也没有了,那里种了烟叶和药材;坪中间从前是近百亩稻田,现在改种了蔬菜;从前弯弯曲曲的流水沟,如今砌成了联网的水泥排水渠。
乡愁融化在淡淡的炊烟里,乡愁散落在弯弯的小路上,乡愁融入了响亮的蝉鸣中,像远嫁的女儿回到久别的家乡,记忆中的旧景总是和眼前的新貌交替出现。
我记得,书房坪从前是贫瘠的薄地,如今,一对夫妻经营着一家小小的超市,百货齐备,还兼营生资化肥,代办电话费、收电费、换煤气、接收快递物品等。主人热情地请我们喝茶,他说,这是富硒茶。历史上,鹤峰是土司垌茶的出产地。清朝,这里就成了“宜红茶”的主产区。如今,很多地方还可以看到茶马古道。鹤峰县自2015年被纳入第二批“全国电子商务进农村综合示范县”以来,县里将电商和扶贫工作科学结合、深度融合。如今,从工业品下乡到农产品进城、从卖产品到调结构、从手机下单到网购服务、从离乡外出打工挣钱到家门口创业就业……新农村为贫困群众铺就了一条无形致富路。
在小商店对面,我的小学同学盖起了一幢三层的别墅,结构和颜色显得协调而美观,房前屋后摆放着花木盆景。他们有一个独生女,是个文艺爱好者,现在小两口在宜昌发展,这房子就是他们找人设计,自主修建的。小学同学对我说,他女儿女婿对他们很好,每年都带他们出去旅游,北京、上海、深圳都去过了,下一步计划去国外看看。
有一只矫健的鹰像一架无人机在蓝天上飞,时而发出兴奋的啸叫。听说鹰眼比望远镜还厉害。不知它是在觅食还是在搏击风云。
因为读书的孩子多,读过书的年轻人敢试敢闯,这个村成了远近闻名的“新名堂”村:村里曾经第一个安装了柴油打米机,第一个安装了广播喇叭,第一个在山顶安装了电视转播塔,第一个用上了自来水,第一个修建了小洋楼,第一个买回了小汽车,第一个买了庄稼保险,第一个在新房子里给孩子布置了书房……村里有种烟叶的老板,有种蔬菜的老板,有收购簝叶(南方人称箬叶)的老板,有种植名贵中药材的老板,有搞市镇绿化护理的老板,有做建筑的老板。每天都会有很多人参与其中的工作,种菜、栽树、扯草、施肥、搞加工。忙的时候,还得从外村找人,在家留守的妇女们、老人们不用出村,每天可以有100元以上的收入,技术工在200元以上。
有人不无骄傲地说:“我们村的伢儿会读书,在全县有点名气哩!”县城高中、恩施高中考前几名的,时常有我们六峰这边的学生。有的学生考上了清华大学等名校。
在村子的中心有两块醒目的招牌,一块是兴林珍稀苗木生产合作社,另一块是六绿苗木有限公司。我问公司种些什么苗木?有鸽子花、红豆杉、梭罗树、青钱柳、八月桂、槭树、鸭掌楸、红枫、银杏、野杜鹃、红花玉兰、大红月季、紫薇,其中有些是名贵花木,远销省内外。我忽然想起,这些读书的孩子何尝不是父母们精心栽培的名贵花木呢?
这是一栋传统的土家木房子,四扇三大间,但大门上了锁,坪子长了草,看样子,已经很久没住人了。村主任说:“这家主人夫妻俩进城陪孙子上学去了。”我问:“这样的家庭多吗?”说:“不少。”不少家庭的老人陪孙子进城读书去了,他们或在县城或在州城,远的在省城。在城里租房子住,无疑加重了家庭的负担,但为了孩子的明天,为了追求好的教学质量,他们就像那顽强的爬山虎,去城市坚硬的墙壁上寻找砖头的缝隙,把那根须扎进去。山区的孩子在生存环境方面没有什么优势,读书就成了改变人生命运的唯一出路。
由于各种原因,我们村尊师重教的传统得以继续,经过几十年的培养,乡村父母们已经把送孩子读书作为一种追求、一种投资。这个村有人已经富起来了,但他们不会炫富,他们知道,真正富有的是孩子的学习,是知识。
村小学传来孩子们琅琅的读书声,这是小山村里最美妙最动人的声音,每一个家长听了都干劲倍增。新盖的村委会是一栋二层的砖混楼房,和城市建筑比较起来显得简陋,但丝毫不减作为村庄灵魂的作用。村委会楼上有阅览室,有会议室,有办事窗口,门口有健身器材,有篮球场。晚上,一些村民会来跳广场舞。每隔一段时间,周围几个村的年轻人会聚集一起来打一场篮球赛。隔壁是村卫生室,有一间诊疗室、一间药房、一间病房。医生刘远军已经在村里安了家,他告诉我,这个卫生室现在还只有一个医生,承担着附近几个村的医务,一般的小病急病还能处理。他希望能再来一两个医生,再配几件诊疗器械。谈话中,我们知道刘医生的女儿考取了苏州大学的研究生,都快毕业了。我们向他祝贺,他的脸上露出一个父亲满意的微笑。
小山村海拔1200米,是避暑的胜地。现在正值暑假,很多学生、孩子和老人像候鸟一样从城市飞回来。他们带回了新的知识,带回了各种图书,也带回了玩具车,也就带回了新的生活方式,带回了欢闹、新奇,带回了许多关于外面世界的信息。
“美丽乡村”不只是村容村貌的美丽,更重要的是精神文明建设。琅琅的读书声,就是其中最为重要的一项。从大处讲,读书是一个民族复兴、持续发展最为基础、最为关键的力量。从小处讲,读书能给人增添智慧,使人身心愉悦,助人修身养德。对农民来说,送孩子们读书,就是天大的事情。
我美丽故乡的发展随着时代的发展而进入快车道,这琅琅的读书声将是万山丛中最为悠扬的歌声!(李传锋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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