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西省信丰县香山风光。陈荣 摄
一
那次,来到江西省信丰县,听闻行程安排里也有一座香山,先是有些不以为然。我生活在赣南的一座小山城里,唯感丘陵山水风情,莫不相似。午饭后登车,去往香山地质公园,我靠在坐椅上,渐入南柯之境。
睁眼,车窗外盘山公路迂回环绕,似有一座香炉倒扣下来。下车环视,四周尽皆苍茫的绿,不见其边际。向导说,这便是香山了。
香山位于信丰县南部的安西镇和小江镇一带,距县城约29公里。主峰海拔约800米,原生态森林面积20多平方公里,林间常年云雾缭绕,让人难识真面目。
香山已历经亿万年的漫长光阴洗礼,现在是省级地质公园。地壳运动和岩浆侵入,拔地而成今日之香山,也形成了一道道深深的峡谷,以及峡谷两侧的石英砂岩峰林地貌景观。当然,峡谷内还有诸多灵动的河、潭、泉、瀑、湖,它们共同构成了香山地形地貌的多样性。
我到来的时候,登山游步道尚未完全修成。片石、骡粪、蹄印与雨后的湿泥共同构筑了望不见边际的前方,只见侧畔草木深深,藤蔓缠绕。唯其原始,倒更使人鼓起了征服的力量和勇气。
因山高路陡,筑路艰难,人力受限,现代载物工具又难以企及,便有了骡队的加入。我望不见其踪影,它们只留下一只只花瓣状的蹄印。我想象它们驮着沉重的物料,四蹄深陷,又拔起,肌肉从腿部鼓突出来,只是一个劲儿地向上,向上。
山路越来越陡峭,我的汗流得越来越急,双足在跋涉中越来越沉重。习惯了整修好的栈道,习惯了沿途竖起的现代化路标,此刻,难免警觉起来,害怕起来。
最后,同行的一部分人退到了山下。闷热、艰苦、劳顿,夹击着我。远方还有多远,那些被向导描绘过的风景是否名副其实,我无从知晓。有好几次,都想干脆也退回原处,择一阴凉地坐下来,然而内心总有不甘,想着高处,想着先于我进入这座山的骡队,又咬牙坚持了下来。
二
香山石多,形态多样的石头见证了这座地质公园的奇特。
鹰石、线香石、蜡烛石、撑腰石,多为石英岩的质地。群石汇聚,或奇石兀立,成崖壁,成岩洞,成石墙,成石柱,成石桌,成尖峰……每一块石头成形,莫不是时间的安排。风蚀,雾罩,雨刮,雷劈,地壳的运动,草木的穿越,人力的搬运,历千年,历万年,那些石头,就成了今天的样子。
有石洞的地方,总免不了生发故事。比如战争年代,陈毅就是隐蔽在赣南丛林的一个小山洞里,写下了《梅岭三章》:“断头今日意如何,创业艰难百战多……”
香山的石洞,也是有故事的。山顶有哀道人岩,洞深而广,可容数十人同坐。相传古时有道人卖药于市,夜宿于此。一日离去,留下手书“万山哀道人造岩住”于石上。哀道人从何而来,又去往何处,史无记载,但这个石洞还在,这岩还叫着他的名字。
石头可以冲天一怒,成为刺破天穹的巨柱,也可以温驯服帖,成为脚下的道路。古时的驿道,便多半是大小不一的石头铺叠而成。日子久了,它们被赤脚,被草鞋,被车辙磨得光滑圆润,反而愈加透出了成熟的气度,谁能说这不是一种智慧呢?
香山中,至今还保留着多条明代以前的古石径,我们脚下行走的这一条,便是。我分辨着那些深陷于泥淖的石头,哪一块是明代的,哪一块是今时的。其实,几乎用不着太过仔细,它们就露出了端倪。生涩与老成,稚嫩与沉稳,石头里藏着它们的气质和面貌,也藏着它们的履历和修行。所谓“时时勤拂拭,勿使惹尘埃”,无人问津的石头,躲在背阴处的石头,往往便只能与青苔终身为伍了。在完全没有路的时候,我们是扒着石头攀爬的。换一个角度看,它们同样构成了路之一种。
因香山面积太过广阔,我们所走的这条路,并不通往观音石。我只在别人拍摄的图片中见到过,“观音”侧身立于山巅,发髻高耸,双掌合十,袍袖宽大。那时正值日出,万道金光从石顶四射而出,山峦、丛林俱在光芒笼罩之下。我由衷地佩服这位摄影师,我想,他的心中一定住着美与善。
往前行,一只昂首的老鹰骄傲地俯视着我。它是一块巨大的石头,时间让它修成了老鹰的样子,还让它在石缝间产下了一枚永远不被孵化的卵。这样,一块老鹰石,一枚老鹰蛋,从众石中脱颖而出。
它们带来年代久远的消息,它们都是亘古时光里的老者。
三
站在高处,我便有了旷远的视野。
在石头的“托举”下,我感觉自己正置于万物的中心,被云朵厚爱,被群峦拥抱,被山风轻抚。我看见来时的路,看见山的远处是城市,是村庄,是田野,是信丰人年复一年在时代更替中的生息与安稳。
而我看见更多的,是香山的草木,如此茂盛,如此“蛮横”地扩张着它们的领地。
我不能一一叫出它们的名字。是的,相对于广阔无边的林海,我只是一个孤陋寡闻的人。据说,山中生长有与恐龙同世纪的粗齿桫椤、小黑桫椤等桫椤群。在密林中穿行良久,我曾遇见过它们吗?也许吧。但在一座尚未完全开发、珍稀树种还未挂上牌子的山里,我根本无法认出它们。
有了这连绵的草木,便有了走兽,有了虫鸟的天堂。
一只长相奇特的花蜘蛛挂在树枝上,它盘踞在自己织就的网中央。连接着蛛网的,是四条锯齿状的白色粗线,像四根松开了编织束缚的尼龙绳。同样,我叫不出它的名字,只是它奇异的样子,让我不禁揣测起香山的虫豸以及走兽的物种来。当然,我很难与它们相遇,那些穿山甲、蟒蛇、白鹇、斑林狸等珍稀保护动物总有它们栖息的隐秘处。我只看见千足虫不时地在落叶间爬来爬去,只听见鸟雀叽叽喳喳地宣扬它们的幸福。
如果生物也有天堂,大概就是香山这个样子的吧。
草木生灵是一座山的灵魂。相比科普,我更愿意琢磨它们的情态。
这时候,我正好与一块巨大的树瘤劈面相逢。在一棵树的腰部,它膨大成了一颗心的样子,红褐色,凸于树干,仿佛仍在有节律地跳动。我与它对视良久,忽然又觉得它像一张人脸,眉、眼、唇,都活灵活现,那饱经沧桑的模样,那欲言又止的嘴,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吐露箴言。
一棵空心的老树,或许是被雷电劈中而燃烧过吧,里层已经被烧成了乌黑的炭状,可是,它居然还活着,春一来,雨一润,它又开始发芽了,抽枝了,长叶了。仿佛从来没有经历过生死劫难的样子。
在这里,我看到了那些弯腰的树,交缠的树,扭曲的树,疤痕累累仍旧迎风招展的树,它们活成“行到水穷处,坐看云起时”的优雅状态。
领悟了一棵树的沧桑,便知晓了随遇而安的旷达。
四
因政府的利好政策,有人要投资修路,更多的人将无须像我今天这样手足并用,便能够顺利征服香山,进入香山的腹地。
时代前行中,人类征服自然的力量越来越强大,道路的修建以及桥梁的架设总是能给世人带来诸多便利。我想到今后,来香山看风景的人会越来越多,山脚下的村庄,会渐次热闹起来,自然,村庄里的生活,也会慢慢富足起来。
即将下山之时,我遇见了给山路铺木栈道的人。
淙淙潺潺的清泉声还未从耳际消散,笃笃笃的敲击声从远处传来。铺路人蹲伏在山的高处,将原木一块一块地铺上去,钉子一枚一枚地敲进去,那时是午后,太阳还保持着威力,热浪正追随着他们的背脊,将他们身上的盐粒一点一点地舔将出来。我知道,这里的每一块木头,每一枚钉子,包括每一把刀、锯、锤,每一份干粮和水,都是他们从山脚下一点一点搬运上来的。没有平坦的路途,没有汽车,也没有吊车,连轻便的自行车也“望山兴叹”,他们只有肩扛手提,只有负重徒步。与他们一同并肩作战的,是沉默的骡队,是一次一次上山下山的辛勤脚步。
在逶迤的山岭间建立一条通途,是香山开发人的理想,也是铺路人的理想。这理想的实现该历经多少艰难啊,先是用石头与泥土垫好路基,再是用钢筋水泥浇筑好底座,最后才是铺上木头,做好护栏。日复一日,路一寸一寸地延伸着,铺路人也一天一天变得像沉默的骡子。
我们的到来,显然让铺路人感到了一些生气和欢乐。那时我们正好走到了岔道口,他们将弓着的身子直起来,伸出粗糙的手,向一条路指去:“在那儿,走不了多久就能下山了。”他们还好心地提醒我们,一部分木头并没有钉牢,一定要踩在中间,踩实了再迈步。我看见他们的汗水,晶莹、透明,在黑红的脸膛间发亮。我说谢谢,而他们却要谢谢我们,“你们是第一次从这儿经过的游客呢。”一个铺路人说。仿佛,有人享受了他们的劳动成果,于他们,即是莫大的肯定。
踩着咯吱咯吱的木头,我闻见源自于丛林深处的香气,在山中弥漫、回旋,久久不散。回过身来,又听到笃笃笃敲击木头的声音,铺路人的身影渐渐远了。
如今,香山的路已经修好。香山的美、香山丰富的内心一一打开,呈现在世人面前……(作者: 朝颜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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